四-《三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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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等头头脑脑走得差不多,陈舒义出去张罗院团的车了,杨钊才端了杯子去敬钱薇。

    “薇姐,还没恭喜你,听说这一次出彩。我出公差,不然前几天就去捧场了。这么难得的事,没赶上。”

    钱薇显然也累了,靠在椅子上,低声笑道:“等视频出来,发你一个。还请你口下留情,批评得轻一点。”

    杨钊说:“现在老了,折腾不动,不像以前那么爱挑刺儿了。”

    钱薇说:“我们也是,以前要强,现在说好说坏,随便听听。反正自己心里有数。”

    杨钊觉得这个对话一下穿越了二十年,于是改变话题道:“侄女怎么样?太匆忙,没带东西,也看不着,不好意思。”

    钱薇“咳”了一声:“你跟舒义不见外,跟我这样子干什么。现在丫头太小,又年底了,专场忙完了也走不开。过了这个年,回去看看你们。”停了停,问,“李老师还好?”

    杨钊说:“老样子,好。”

    “幼莲还好?”

    杨钊顿了一顿,说:“好。”

    “她那个也有一岁了吧,现在谁带?”

    杨钊心里算了一算,才答:“差不多。她父母都在,还好。”

    钱薇揉揉太阳穴,说:“一年又一年,没多久又过年了,真快。”

    祥园的雪景很美,却只在年三十前后,运气好,才见得着。

    自从成了祥园的常客,杨钊对此一直有点迷信,又快过年了,不知道今年的运气怎么样。陈舒义是看不到了,不过陈舒义可能没他这么有执念。

    他是南方人,出来上大学之前,从来没见过雪。

    陈舒义却是道地的北方人,从小看惯了鹅毛大雪,就和他的年龄一样,说出去没有人信的,不像。

    陈舒义感叹,不像不代表不是,他学戏,一大半工夫都在抠嘴里,尖团不分的学韵白,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。

    现在就一点听不出来了,他平日说话有一点含着,发音靠后,但音质清亮,人又细细白白的,比杨钊更像个南方后生。

    而杨钊这一张破嘴,是票房里惯出来的。

    票房这种东西,现在依然有,像个地下组织一样,三教九流,平起平坐。

    念书的时候,杨钊也曾混迹,学过清唱,学过笛子,其余的回忆起来,却只能叹一声年少轻狂,故人不再,不提也罢。

    但有些东西抹不去,票房里带出来的那种刻薄冷眼自得其乐的劲头,杨钊也觉得不是好的习气,但他甩不掉。

    老派看戏的,多少瞧不起唱戏的,可自己又要票,还觉得自己比唱戏的强,说什么清曲言志,戏工娱人。品头论足,夹枪带棒。

    自欺欺人。

    相比之下,杨钊觉得,半懂不懂的文艺青年其实可爱得多,聂华那帮人,都是真心喜欢热闹,谁也没把陈舒义叶宝生他们另眼相看,就是年轻人,混在一起玩儿,青春都一晌,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。

    人生在世如春梦,且自开怀——

    杨钊本来心情不错,扯着嗓子掀帘子进了后台,一下被“饮几盅”噎死了。

    你干什么?!

    陈舒义坐着,小师傅在帮他贴片子。

    旁边一溜儿人,生旦净丑,幼莲也在,笑得东倒西歪。

    叶宝生搽了一脸黄粉,点着一颗媒婆痣,甩着手绢道:大官人,吃个酸梅汤?

    杨钊悚然:这是干嘛?

    聂华一只眼聚精会神看着镜头,说:反串呀。

    杨钊悚然:为啥要反串?

    陈舒义在镜子里笑道:过年呀。

    杨钊看着镜子,莫名地觉得有点眼熟。他看陈舒义当然眼熟,但不是这么个眼熟法,说不上来。

    陈舒义扮上就不能笑,不笑还真像那么回事,脸一动,骨相明显,就看得出是男人了。老派闺门旦,一颦一笑,都追求一个小,形是其次,讲究一个范儿,男旦比女人像女人,就是这个理。

    陈舒义自己似乎也想大笑,不敢,在镜子里绷着脸,眼睛亮亮地瞧他。

    过新年,戏班子不分老小,集体反串,娱乐大众,是老例了,现在大院大团也都这么着,早则元旦,晚则元宵,权当是行业特色的年会。祥园总共没几个人,估计是一时高兴,也串起来。

    杨钊再看看他,还是想不起,心里忽然蹿起一股火来,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当然不好发作,进去寻了个位置坐下。

    聂华笑道:你们明天卖不卖票?要卖票,我给你挑张好的,做个海报,今晚上网一发,明天保准爆棚。

    陈舒义赶紧说:可不要,你们内部传播,该来的,自己就来了。

    旁边有个跟着来的笑道:年轻一辈里没男旦,陈老板大可第一个吃螃蟹。

    聂华手上快门不歇,说:差矣差矣,男旦和反串是两码事,梅兰芳唱小生,才叫反串,老杨,快,给他科普科普,哎,老杨?

    人没了,后台另一边的帘子兀自在抖。

    站在戏台上,杨钊发现外面下雪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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