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传·七夜 嫁衣-《浮生物语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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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直到天上的一角探出几颗暗淡的星子,地上的人心理已濒临崩溃的极限时,棺椁在又一次重重跌落在地后,静止了,贴在上头的符纸已经没了踪迹,只在恢复本色的棺盖上留下一道四四方方的浅印。
又等待许久,确定棺椁是真的“安分”后,紫衣者擦着额际的冷汗,朝手下呵道:“还愣着作什么,还不将棺椁葬入墓-穴-!快!”
又惊又乏的兵丁不敢耽搁,纷纷支起发软的腿,移到棺椁前,互相看看,却迟迟不敢下手触碰。
“混账东西!还在磨蹭什么!”紫衣者怒了,“再不动手,定让你们身首异处!”
兵丁们一哆嗦,咬咬牙,一鼓作气抬起棺椁,快步走到墓-穴-里,将这几乎吓破他们胆的大家伙安放在了正中间。
火把重新点燃,土石飞起,锄铲大动,兵丁们疯了般朝墓-穴-里填着土。
黑黑的棺椁,慢慢消失在厚厚的土层中。
深深的墓-穴-,在最短时间内被填为一片平地。
“大……大人……”领头的兵丁跑到紫衣者身边,指着那块平地,结巴着,“那个……已经……已……”
话音未落,那块埋了他物的平地猛地窜起了一阵狂风,卷起面上尚未压实的砂土狠狠抛向空中,又纷纷落下,四溅开去。
啊!
兵丁里头又爆发出一阵惊呼。
紫衣者与面色泛白的朱衣人对视一眼,迈步过去。
看着那块不平常的平地,他二人的脸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严峻。
黑黄混乱的地上,散落的砂土清晰地摆成了八个大字——
此恨绵绵,誓无绝期。
呆立半晌,紫衣者转过身,只说了一句:“我们走!”
兵丁们像得了大赦,把手中工具一扔,也不顾什么主仆先后,个个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凹地,后头,是他们的两个踉跄跑动着的大人。
君岫寒用力揉着眼睛,刚刚发生的一切,一幕不差地看在她眼里。
埋头看着脚下踩着的青草软泥,又看四周罩于夜色下的茫茫草原,丢了魂般愣住了。
这是哪里?刚刚那些又是什么人?
啪--啪的脚步打乱了她的思绪,身边突然窜过几个满脸惊恐的兵丁,紧跟着,又跑过刚刚见到的那两个紫朱衣衫的男人。
是他们?他们是从哪里跑过来的?
“喂!你们等等!”
君岫寒猛一倾身,伸手去抓落在后头的紫衣者。
可是,她的手却从对方的胳膊中一穿而过。
君岫寒呆呆看看只触了一捧空气的手掌,没有勇气追逐,眼睁睁见那群人渐渐消失于前方。
“谁……我在……哪里……”
辨不出方向,挪不动脚步,她孤立于山坡,喃喃自语,被遗弃的绝望绕紧。头顶上,藏匿许久的月亮露了半边脸。
身后,突然飘来一阵摇晃的光,无数燃烧的蜡烛被风触动的模样,一缕幽暗的檀香在飘忽的光影里悄悄弥漫。
回头,飞檐拱角下,四盏素色灯笼清光怡人,八角凉亭翠玉为栏薄金雕花,轻垂四周的雪白纱帐被红丝束起,曼妙摆动。一方纯黑香炉摆于凉亭正中,淡烟袅袅,模糊了后头的两个人影。亭外,大片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争鲜斗艳,将泻地如银的美妙月色都比了下去。
如此情景,本该是人见皆惊的仙境之色,可在君岫寒看来,却不啻于阴曹鬼地。
一条无形的界限,将她所见的世界一分为二,面前,是花好月圆的凉亭夜景;身后,是沙尘翻飞苍茫无际的荒原,如两幅毫不相干的画,各撕开一半拼凑一起,而她,正正站在它们的交界线上,进不得退不得。
“这是皇上要我转交于将军的东西。”
亭内,有人说话。薄烟后,走出个衣襟斜敞,发髻松散的赤脚男人。面孔是模糊的,怎么看也看不真切,只有他手上捏的白瓷瓶,不仅看得清楚,更眼熟得很。
明明离得很远,君岫寒却有近在眼前的错觉,如同刚才看到凹地里那番情景一样。
悠然飞升的烟被一卷而过的黑色披风打得四散而离,暗处,那高大的背影伸出了手,却在停在离瓷瓶半分的地方犹疑不前。
几声冷笑拂过。
“素来以为天武将军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豪杰,没想到却为公主那妖女心软。”
被耻笑的人一言不发,手掌依然停留原处。
“此女不亡,我朝难振天威。若将军为皇上除掉这祸水,可想过他日会有何等锦绣前程?!”赤脚之人惋惜地晃着脑袋,“皇上曾向我透露,早有意将最宠爱的七公主下嫁将军,如此佳偶,难道还敌不过一个被遗弃在外的妖孽?!”
被灯笼的光芒映得惨白的手掌,微微一动。
“而今朝野上下皆知国有妖孽,黎民百姓苦于战火,将军若还与那妖女有瓜葛,坏了名节事小,惹龙颜大怒甚至贻害国运的话,这后果便……”
“够了!”
裎亮的盔甲下有拳头攥紧的咯咯声。
“呵呵。两条路,何为死路何为贵路,将军是聪慧之人,当比谁都清楚。这瓶紫清酿,将军要是不要?”
光洁的瓷瓶在他手里骨碌碌地滚动,瓶身上闪过挑衅的光。
“里头……下了怎样的毒?”
那手掌终是将瓷瓶握到了自己手里。
“皇上赐的是鹤顶红。”模糊的脸上,似有洋洋笑意,“不过我觉得不好。”
一个小小锦囊从怀中掏出,点点碎绿抖落在他掌纹纵横的手上,似是被压碎的某种草叶。
“水莽草,误食者三日内必心痛而亡,死后亦入不得轮回,加上我的灵符,这妖女将生生世世被禁于地下。你我皆不必担忧她死后作祟,呵呵,干干净净。”
手指一滑,瓷瓶差点从手中滚落。
“去罢。”大袖一挥,赤脚之人下了逐客令,“妖女生性多疑不近生人,唯有将军能当此任,莫教皇上失望才好。”
香炉里的烟渐渐浓了,人面,凉亭,花草,一如刚才有人说的那般,被埋得干干净净。
君岫寒瘫软地蹲到地上,心口的疼痛又阵阵袭来。
已成迷雾的烟幕中,突地走出个人,大步流星朝她奔来。
是他?!
那个在草原上让女-人饮酒,刚刚又从那赤脚男人手里接过瓷瓶,却总是看不清面容的男人。
即使到了此刻,与他对面相接,君岫寒依然看不到他的模样,他们之间被一股异常的力量扰乱着。
男人离她越来越近,眼见着便要朝她身上撞来。
君岫寒想躲开,身-子却不听使唤。
就在二人相撞的瞬间,一阵锐利沉重的气流狠狠穿过君岫寒的身\_体,强大的冲力将她扑倒在地,竟沿着那斜坡滚落了下去。
天旋地转间,恐怖的念头涨满心头——
自己会一直跌落,直到坠入地狱。
君岫寒无助地挥舞着手臂,期盼着有人能拉她一把。
女-人的泪眼,男人翻飞的黑披风,还有那从锦囊里抖落出的碎绿叶子,和着天地倒转的草原夜色,交替着在她眼前闪现……
7
应了她心中惶恐的求救,一只粗糙冰凉的手,握住了君岫寒的手腕,阻止了困于半昏迷中的她无休止的下落。
身\_体终于停在了某处,手掌下是一片--湿--润松软的触觉。
君岫寒睁开眼,一张人脸模糊摇动,渐渐清晰。
“秦老师?!”
当她完全看清眼前人时,整个人似被注入强力的兴奋剂,惊喜地挺身坐起,一把抓住老秦的手臂,嗓子因为过分激动而哽咽不止,“是你么?真是你么?”
“是我呀。小君。”老秦一如平日的和蔼,扶了扶眼镜,低头看她明显发抖的手指,“怎么……怕成这样?”
君岫寒的眼泪在眶里打转,拼命摇头:“我做了好长一个梦……可怕的恶梦……看到草原山坡,还有棺材嫁衣……还有亭子……”
她语无伦次的描述在视线从老秦身上飘移到他们四周的景色时,噶然而止。
君岫寒本以为自己看到的,该是办公室里斑驳的墙壁和老旧的文件柜,因为老秦那么真实地蹲在自己面前,足以证明她已经从梦里醒来才对。
可是,她看到的依然是一望无际的草原,还有草原上那片分不出是昼还是夜的迷蒙天色。
老秦和她一样,成了这个“世界”里的一员。
君岫寒触电般缩回手,颤声道:“秦老师……你……你怎么在我的梦里?不对,你一定不是秦老师!!”
“你并没有做梦呀。”老秦整理着被君岫寒捏出褶皱的衣袖,站起身,微笑着看向远方,“这是你早该回来的地方,天武将军。”
君岫寒愣愣地看着他,傻人般口吃着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……你在叫……叫谁?”
老秦的声音低沉却不混浊,“天武将军”四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呵呵,天武将军,我曾以为他是朝中难得的真英雄……”
“素来以为天武将军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豪杰,没想到却为公主那妖女心软。”
朱衣者,赤脚男人,二人说过的话犹在耳畔。
“背过身去看看吧。”老秦指了指她身后。
君岫寒战战兢兢转回头,一方简陋的黑石墓碑立在浅浅隆起的土包前,墓碑上书:
宋天武将军君岫寒之墓
“你这常胜将军恐怕做梦都没想到,会在千里原之战中被手下人出卖,死在金兵乱刀之下吧。”老秦轻蔑地斜睨着墓碑,“可惜,皇帝自顾不暇,连风光大葬都给不了你。”
君岫寒噌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,冷汗淋漓地看着墓碑,脚步却不自觉地后退,喃喃:“不会的……不可能……”
一面圆圆的小镜子,适时递到了她的面前。
粗眉大眼,高鼻薄唇,被晒成浅棕色的脸孔棱角分明。
镜中人,哪里还是那个秀眼细眉白里透红的自己?!最陌生也最熟悉的男人面容,在镜子中恐惧地扭曲。
君岫寒尖叫一声,啪一下打落镜子,拼命地摸自己的脸,也由此更确定了身上所起的,是千真万确的变化!
粗大且布满茧子的双手,在头顶盘成一束的头发,还有高大健硕的身-躯,任何一个特征都清楚说明,这个身\_体已经不属于从前的她……“这是谁?是谁??”君岫寒抓住老秦,泣不成声地问,“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?什么天武将军?我不是天武将军,我是我啊!!秦老师,你告诉我啊!”
老秦的微笑消失了,他冷冷扯下君岫寒无助的双手,说:“有些记忆,是永远无法磨灭的。哪怕你轮回千百次。”
记忆,轮回,君岫寒听不懂,她现在能做的,就是咬紧嘴唇痛苦地摇头,用最没用的方法让自己相信,这只是个怪异的梦。
“刚刚所见到的一切,挖墓-穴-的官兵,花园凉亭里的男人,都不是梦。那是你沉眠已久的记忆。”老秦取下眼镜,在袖子上蹭着有些发花的镜片,“我替你叫醒了它们。”“我不懂!我一个字都不懂!”君岫寒痛苦地抱着头,在混乱中歇斯底里,“秦老师,我是小君啊!你看清楚!我不是什么将军,不是不是!为什么你要耍这些花招来对付我?!我没有对不起你啊!”
“你对不起的人,不是我,是另一个人。”老秦突然上前,食指戳在君岫寒的眉心上,“我心有君,君心有我。将军怕是记不得了吧。别说区区一句话,连曾经耳鬓厮磨的人儿的模样,怕也忘记了。呵呵,否则你在‘梦’里为何总是看不全那嫁衣主人的面容?!”
额间似过了一道电流,刺激着君岫寒每一条经络,要将隐藏在里头的某些早已遗忘的信息硬抓出来。
我心有君,君心有我。
嗯,定不负卿!
待你凯旋回朝,我必披了嫁衣在此等你。
一言为定!来年七夕,定娶你为妻!
婉转清脆的女声,坚定沉稳的男声,从身\_体最深处旋绕而出,前方,忽地多了一对男女的背影,偎坐于青石之上,月光洒了一身甜美的清辉。
一眨眼,此景即刻不复存在,眼前依然是荒凉草原,除了自己和老秦,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。
心动,爱怜,牵挂,为难……所有她从不曾体会过的情绪一一从心间搅动而过,留下的,除了那些愈见清晰的片段外,只有难忍的疼痛。
“我曾以为,公主她找到了幸福。”老秦戴上了眼镜,藏在镜片后的双眼少了往日的混浊,竟有了些许清澈的光彩,“看到她那么开心地在我面前雀跃歌唱,我想,那个总是没有笑容,孤独徘徊在苍茫草原与简陋偏殿之间的可怜姑娘,终于消失了。真好……”
君岫寒勉强地直起身-子,不可思议地看着沉浸在美好回忆里的老秦。
“还记得她披了红红的嫁衣,站在我肩头眺望你的归来。”老秦露出孩童般天真满足的笑容,“至今都忘不了她传递给我的,埋藏在浓浓爱意中的兴奋与快乐。呵呵,只有心思单纯若此的人,才会令我感同身受。”
“你……你究竟是谁?”
君岫寒的声音,突然变得低沉沙哑。她,或者该说是他,放下抱-住头的手,疑惑而畏惧地看着讲故事般轻松的老秦。
对于他的质问,老秦像是没听见,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“我以为她会披着这身只有她才配穿上的嫁衣,带着她期待的幸福走完一生。可是我居然想错了。她等回了那个人,却没有等回她以为的幸福。不止如此,还等来一道生命的终止符。”
君岫寒的身上阵阵发寒。
那个闪烁这冰冷寒光的白瓷瓶子,在脑海中跳动不止。
老秦双眸一转,沉默却凌厉的目光投向他:“就算你想不起以前,在看过那些‘片段’后,也该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吧?!”
“你……我……”君岫寒语塞-,“梦”中所见的一切,只要是一个不太笨的人,很容易就能将它们串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。
男人为了所谓的“锦绣前程”,在他人的怂恿利诱下,毒死了曾经海誓山盟的女-人——一个并不离奇,甚至有点俗气的故事。
可是,当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是听故事的人自己时,那便是另一种不可言表的感受了。
“你明知酒中下的是水莽草,还是将酒瓶交到公主手中,眼看她饮下……”老秦垂着的双手,有些颤-抖,“你的心,是肉长的么?”
悔恨,刹那间排山倒海涌来,淹得君岫寒喘不过气来,他双-腿一软,跪倒在地。
所有的怀疑,都在此时化作乌有。
“公主能预言将来,却从不预言自己。”老秦苦笑,“如此也好。若早预见到她会有如此结局,那之前那点短暂的快乐也没有了……世上最聪明的女-子是她,最痴傻的也是她。”
“为什么……要隔了这么多年才来找我?!”君岫寒忍住一身的不适,强撑着站起来,眼神迷茫而涣散,“你究竟是谁……我的记忆里,从没有你的出现。”
老秦一笑,弯腰捡起地上一块小石头,玩耍般上下抛着:“公主给了我一个名字,青。长久以来,她没有朋友,除了我。我喜欢她坐在我肩上,托着腮看远方,真实地感受她的悲喜。她从不知道,脚下那块看起来笨重粗糙的青石,其实是有眼有耳……有心的。”
青……秦?!青石……秦老师?!
君岫寒赫然回想起那块安然于绿草上的大青石,那个总是被当成泛泛背景而忽略的画中之物。
她曾在石上守候幸福,也在石上丢失生命……
陪伴她从生到死的,竟是块不会说话的石头。
“你是……妖怪?!”君岫寒停顿许久,才艰难说出最后两个字。
“我若早修成妖就好了。”老秦遗憾地叹息,旋即神色一变,厉声道,“如此一来,你这畜牲断断不会有机会害了公主!!”
君岫寒如挨重击,倒退两步。
“见那些兵丁抬了公主离开,你永远无法体会当时的我有多急多恨,我恨自己只是小小石精,莫说人形,连移动都不可能,更加不可能将公主抢回来。”老秦紧紧咬了咬牙关,仰头看天,“从那之后,我忍受各种极度的苦难,潜心修炼。我发誓有一天要修成人形,找回公主!”
此话一出,君岫寒突然想起了谢菲说的,关于嫁衣出土时的往事,心里顿生一个念头。
“博物馆的嫁衣……根本不是赝品。对吗?!”
老秦依然望着灰黑混沌的天空,冷笑:“国师那妖人,怕公主冤魂不息找他复仇,不仅给了你阻止轮回的水莽草,更用了符咒将公主封在棺椁内。我试过许多次也无法突破。直到三十年前,博物馆那群人发现了墓-穴-,身为人类的他们,误打误撞破了符咒的封印,可是也毁掉了受制于封印的嫁衣。”
“你……抱着一堆红布进去,只是掩人耳目……你根本不是在做一件新的,而是用你非人的力量,把成灰的嫁衣复原?”君岫寒嚅嗫着嘴唇,猜测。
“呵呵,现在的头脑比刚才清醒多了。”老秦收回上仰的目光,揶揄道,又取下眼镜,揉着眼,“公主的魂灵早与嫁衣合为一体,为复原嫁衣,我不惜抛掉百年道行。只要公主能回来,我就算变作凡人慢慢老死,也无所谓。”
眨着泛红的眼睛,重新戴上擦得透亮的眼镜,老秦抚着胸口咳嗽数声,使得背脊越发佝偻,更显老态。
“我想你不会想到,公主临死前,曾对你下了咒,无论轮回几多,你的名字都不会改变。君岫寒,这三个字是她印在你身上的标记,终有一日,她会找到你。”老秦轻捶着胸口,释然笑道,“老天到底不是瞎子。我终于在今年的七夕之前,为公主找回了你。”
如此,君岫寒才记起,当初自己投出的应聘简历里,没有一封是发往博物馆的。老秦那通“救人于水火”的录用电话,不过是请君入瓮且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诡计罢了。不得不佩服他的周道,不得不佩服命运的顽劣。
“你……还有她……”君岫寒至今也忘不了那一晚,打开门的那刹那,那件冷漠注视着自己的美丽衣裳。从不动声色将自己“骗”到博物馆里,又故作亲切消除自己一切戒心,老秦的目的,恐怕不止是仅仅要唤醒他的记忆那么简单。
“你们要将我怎样……”
当最初的惊惶达到顶峰时,应了物极必反这句话,君岫寒反而平静了。
“君心有我,我心有君。”老秦走到他面前,手放到他肩上,竟又是一脸慈蔼,“既如此,公主服下的是水莽草,你也不会例外。”
君岫寒只觉脑子里嗡得轰鸣了一下,许久没有出现的剧痛从心口猛然窜出。
水莽草,服之者三日内必心痛而亡,死后亦不得轮回。
每个字,如利刃穿心。
君岫寒的神志一散,整个人咚地倒在地上,仰躺着,漫天灰色的绝望倒映在眸子里。
自己是什么时候吃了那东西的,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。
“方便面里的蔬菜包,我换过。”老秦看穿了君岫寒的心思,给了他想要的答案。
闻言,君岫寒竟笑了,喃喃道:“多聪明的法子,多聪明的人……多蠢的我。”
老秦走上前,蹲下,整理着君岫寒额头前凌乱的发丝,说:“水莽草的毒,不是不能解。三日之期未满,你仍有机会救自己一命。”
君岫寒迟钝地转过头,木然看着老秦。
“谢菲。”老秦诡秘地一笑,“只要你拿水莽草给谢菲服下,她便会成为你的替死鬼。解水莽草的唯一方法,就是在三日内找一个替身。谢菲我已经将她困在博物馆里,就是为了给你解毒啊。呵呵。”
君岫寒慢慢撑起身-子,看怪物般看着老秦。
半晌,说:“你们究竟要我怎样?”
“不是我们要你怎样。”老秦摇头,“我们只是想看看,一个人在两件性质相近的事情上,是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。如果你选择生存……”
“我已经死了。”
君岫寒捂着胸口,打断了老秦。
突然累了,被各种极端情绪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,在隐然却刻骨的悔恨中越跳越慢。
爱人,杀人……自己被谁爱过,又真正爱过谁?!
又或者,自己根本没有爱过谁,只是在时间的流逝中关切着自己的得失,在自私里遗忘过往。
那双从期望到绝望的美丽眼眸,于虚空中出现,在愤怒与哀伤中流了一滴眼泪。
无论转世多少回,君岫寒依然还是君岫寒,当自己都无法接受自己时,还能干什么?
只想说声抱歉,如果还能见到她。
君岫寒又躺回了地上,真如个死人一样,眼也不眨地呆看着天空。
君心有我,我心有君。
待你凯旋回朝,我必披了嫁衣在此等你。
一言为定!来年七夕,定娶你为妻!
沉淀在记忆里许久许久的话,又响在耳畔,最陌生,最熟悉。
“她不来见我么?为什么从头到尾她都不肯出现……还在怨我?!”
这是君岫寒在合上双眼前,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说话时,天际的灰渐渐消退,两颗星子渐渐亮起,渐渐靠拢……
“她不是不出现……她一直在等你……”
夜幕下,有人在说话……
午夜早已过去,今天,是七夕。
8
君岫寒失踪了。
老秦也失踪了。
谢菲被人发现晕倒在敞开的壁柜里,还活着。
博物馆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。救护车,警车,看热闹的人,都来了。
馆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圆球一样的身\_体在馆内滚来滚去,应付着突如其来的混乱。
警局又多了一桩无头失踪案,只有老天才知道什么时候水落石出。
静如死水的博物馆,一夜间被蒙上了浓重的神秘气氛,广大望川市民茶余饭后又有了新的谈资。
数月后,国庆节。
年轻的母亲牵着含着棒棒糖的儿子,信步在博物馆的三号展厅里。
“你看,这个是三国时候的碗。三国离我们现在有上千年的历史呢!”
“这个叫唐三彩,非常漂亮的艺术品。”
也不管自己的孩子是否听得懂,母亲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解着展厅里的一切。
他们的脚步,停在了角落里的嫁衣前。
母亲惊艳的目光久久不散。
“南宋时候的贵族女-子嫁衣,乖乖,真漂亮!儿子,这才叫艺术品!瞧瞧咱们中国的文化有多伟大!”
孩子-舔-着棒棒糖,天真地仰着头,盯着玻璃展柜里,鲜红如昔的美丽衣裳。
“妈妈!”他-舔--舔-嘴唇,扯着母亲的手指,说,“里面穿这衣裳的姐姐好漂亮,还踩着一块大石头呢!”
“姐姐?!石头?!”母亲望了望里头,支撑衣裳的,只有光滑的楠木衣架而已。
“小孩子怎么能撒谎呢!”母亲瞪了儿子一眼,拖着他的小手离开,数落着,“以后看到什么说什么,不可以瞎说!知道么!”
新换的灯泡比以前亮了许多,时间被灯光混淆。笼在晶亮光环下的透亮玻璃柜,比任何时候都闪烁,有了生命般引人注目。
嫁衣里,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楠木衣架,而是个静若止水的女-人,嘴角微微翘起,轻盈地踏在青色的大石上,玻璃般透澈的眼眸凝望前方,光线打在裙摆的琉璃之上,折射出美丽的面孔。
穿嫁衣的人是谁?
或许是心有忏悔的君岫寒,或许是守望千百年的公主。
不过,这些都不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,嫁衣里头,多了一个早该归来的魂灵。
我心有君,君心有我。
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
永不轮回,永不相离……
如果衣裳也有表情,那么它现在,应该是在微笑,还有它下面的石头,也微笑。
尾声
“这并不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故事。”我坐直身-子,淡淡道。
“可我讲得很精彩不是吗?”黑袍一号不以为然,“你看你跟你夫君,听故事的时候一点犯困的感觉都没有。”
敖炽“哼”了一声:“你跟一对甜蜜幸福的新婚夫妇讲这样悲伤的故事,居心何在!”
“没有居心。”黑袍一号摇头,“这恰恰是我的祝福。”
“这也算祝福?”我哈哈一笑,“听的我肠子都碎了。”
“比起那姑娘,你们幸福多了,最起码,没有错失任何一段时间。”黑袍一号缓缓道,“永不轮回,永不相离。你们或许可以做到这样。”
永不轮回,永不分离……我和敖炽对看一眼,或许我们真的能做到?!
“你从哪里听来这样的故事?”我问,“还是你是当事人之一?”
“我只是偶尔喜欢逛逛博物馆的闲人,凑巧听来的罢了。”黑袍一号道。
“希望女王殿下喜欢你这个故事。”我笑笑,“不然七天之后,我们就得手拉手从地球上消失了。”
“我有信心!”黑袍一号握拳。
我从帐-篷里探出头去,夜色仍浓,沙丘寂静,有相爱之人在身旁,有怪人讲故事,有吃有喝的沙漠之夜,让我觉得留下来是很对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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